饿死鬼化作莹光消散，荒村小院重归寂静，但那刺骨的阴冷和令人窒息的怨念己然无踪。
篝火的余烬似乎也重新焕发出些许暖意，映照着众人惊魂未定、却又充满复杂神情的脸庞。
寂静持续了许久，最终被武生小石头打破。
他丢掉手中的白蜡杆，几步冲到张玄之面前，想拍他的肩膀，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，脸上满是激动和后怕：“玄……玄之哥！
你……你刚才……我的天！
你到底是啥人啊？
那可是鬼！
你就这么……吹没了？”
张玄之微微侧身，避开了小石头的手，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淡漠，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施法后的疲惫。
他低声道：“不过是些迷途的残魂，送它们往生而去罢了。”
“往生？”
花旦彩云壮着胆子走过来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。
“玄之哥，你……你是道士吗？”
她想起张玄之平时那些与众不同的习惯，以及那个从不离身的古怪布囊。
柳三爷也走了过来，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，对着张玄之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：“玄之兄弟，今夜若非你在，我庆喜班上下几十口人，恐怕就要交代在这荒村野岭了！
大恩不言谢，请受柳某一拜！”
说着，柳三爷就要躬身下拜。
张玄之连忙伸手托住他的胳膊：“班主言重了。
我既在班中，自当尽力。
同舟共济，不必行此大礼。”
他的动作沉稳有力，柳三爷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是被铁钳夹住，竟拜不下去，心中更是骇然，这年轻人不仅身怀异术，武功底子恐怕也非同小可。
其他戏班成员也纷纷围了上来，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和惊叹。
看向张玄之的目光，早己从之前的平淡甚至略带疏远，变成了彻底的敬畏和依赖。
在这妖鬼横行的世道，身边有这样一位能人，无疑是多了份活下去的希望。
张玄之不太习惯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，皱了皱眉，对柳三爷道：“班主，此村怨气虽暂解，但阴气沉积己久，非久留之地。
天色将明，我们不如早些离开。”
“对对对！
玄之兄弟说得对！”
柳三爷连连点头，立刻招呼众人，“大家都别愣着了！
赶紧收拾东西，天一亮我们就走！
这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！”
经历了刚才那惊魂一幕，谁还敢留？
众人立刻行动起来，手脚麻利地收拾行装，比平时快了数倍不止。
趁着收拾的间隙，小石头凑到张玄之身边，压低声音，满脸兴奋地问：“玄之哥，你刚才那招太帅了！
唢呐也能驱鬼？
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本事？
比如……像戏文里唱的，撒豆成兵，飞剑取人头？”
张玄之看了他一眼，淡淡道：“戏文是戏文。
道法自然，重在济世度人，非为逞强斗狠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，“乱世之中，妖邪滋生，根源在于人祸天灾。
斩妖除魔易，涤荡这世间浑浊……难。”
小石头似懂非懂，但见张玄之不愿多言，也不敢再问，只是心里对这位神秘的乐师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。
天光微亮，庆喜班一行人便匆匆离开了这座充满不祥的荒村。
回望那一片死寂的残垣断壁，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，也对前路更加迷茫和恐惧。
路上，张玄之依旧沉默，但戏班众人对他的态度己截然不同。
分干粮时，总会有人多塞给他一块，走路时，会有人主动帮他分担些行李，休息时，柳三爷也会特意找他商议路线。
张玄之对此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，只是默默接受，依旧保持着距离，但那种无形的隔阂，似乎淡化了一些。
几日后，戏班行至一个稍显热闹的镇甸。
这里因为靠近一条尚未完全干涸的河流，情况比别处稍好，但也聚集了大量流民，街上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乞丐和插着草标卖儿鬻女的人。
柳三爷打算在此地停留一两日，看看能否接个堂会或者摆个场子，赚些盘缠。
戏班在一座破旧的城隍庙暂时安顿下来。
庙宇虽然破败，但好歹有个屋顶遮风挡雨，比露宿荒野强得多。
庙里还住着几个老乞丐，见戏班人多，也不敢招惹，缩在角落裡。
傍晚，柳三爷带着小石头和几个口齿伶俐的成员出去找活计，张玄之和彩云等女眷留在庙里看守行李。
彩云坐在张玄之不远处，手里缝补着一件戏服，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他。
终于，她鼓起勇气，小声问道：“玄之哥，那天晚上……你用的就是道法吗？
我听老人们说，道士画符都要用朱砂黄纸，你……你怎么用手在空中画就行了？”
张玄之正在擦拭他的唢呐，闻言动作顿了顿。
他看了一眼彩云，这个姑娘眼神清澈，除了敬畏，更多的是纯粹的好奇。
他沉默片刻，才缓缓道：“符箓之要，在于心诚与法力，载体次之。
朱砂黄纸是媒介，虚空画符……耗神些，但危急时可用。”
“那……唢呐呢？
乐器也能施法？”
“万物有灵，音律亦可通神。”
张玄之的声音低沉，“戏曲唱腔，本身便蕴含喜怒哀乐，七情六欲，与天地能量暗合。
将道法融入其中，以戏载道，可安魂，可破煞，亦可……请神。”
“以戏载道……”彩云喃喃重复着，眼中闪烁着光彩，“就像我们唱《单刀会》能让人热血沸腾，唱《窦娥冤》能让人潸然泪下一样吗？”
张玄之微微点头，算是认可。
他没想到彩云一个唱戏的姑娘，悟性倒是不错。
就在这时，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。
两人对视一眼，起身走到庙门口查看。
只见街道上，一个穿着绸缎马褂、管家模样的人，正指挥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，从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手中抢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。
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，死死抱着女孩不放手，旁边围了不少流民，却都敢怒不敢言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
彩云心地善良，看得揪心。
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乞丐叹气道：“是镇上的刘老爷家要买丫头。
那妇人男人饿死了，带着女儿逃难到此，活不下去了，本想卖女换点粮食，谁知刘家给的价格压得极低，跟明抢差不多！
唉，造孽啊……”正说着，那管家不耐烦了，一脚踹在妇人心口，妇人惨叫一声倒地，家丁趁机抢过哭喊的女孩就要走。
“住手！”
彩云气得脸色发白，忍不住喊出声。
那管家闻声看来，见是一个外地戏班的姑娘，嗤笑一声：“哪来的戏子，多管闲事！
滚开！”
张玄之眼神一冷。
他本不欲多管闲事，世间不平事太多，他管不过来。
但看着那女孩绝望的眼神和妇人呕血倒地的惨状，他心中那根名为“悲悯”的弦被触动了。
就在家丁拖着女孩经过庙门时，张玄之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一步，宽大的袖袍如同流水般拂过。
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。
那名家丁只觉得手腕一麻，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，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顺着手臂蔓延全身，忍不住惨叫一声，松开了抓着女孩的手，连连后退，惊恐地看着张玄之。
女孩趁机跑回母亲身边。
管家脸色一变，盯着张玄之：“你做了什么？”
张玄之面无表情，只是淡淡地看着他。
阳光从他身后照来，在他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，那影子竟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，让管家和家丁们感到呼吸一窒。
“光天化日，强抢民女，王法何在？”
张玄之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管家被他气势所慑，又见周围流民开始指指点点，心知今日难以得手，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“你们等着瞧！”
便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。
彩云连忙上前扶起那妇人，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干粮塞给她。
妇人千恩万谢，抱着女儿哭成一团。
张玄之默默看着这一幕，心中并无多少轻松。
他能救一人，能救这天下所有受苦之人吗？
这世道的“恶”，又岂是几个豪奴所能代表？
他低头，看了看自己的水袖。
刚才那一下，他并未动用多少法力，只是将一丝“阴煞”之气附于袖上，略施惩戒罢了。
他的命格是“阴煞孤星”，易招邪祟，亦能克之。
这股力量，用之正则护佑生灵，用之邪则遗祸无穷。
“路还长……”他轻声自语，转身走回庙内阴影处，身影再次变得孤寂而沉默。
而庆喜班的众人，经过荒村之夜和方才之事，己然明白，这位沉默的乐师，是他们在这荒年乱世中，最坚实的倚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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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低头，看了看自己的水袖。
刚才那一下，他并未动用多少法力，只是将一丝“阴煞”之气附于袖上，略施惩戒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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